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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志祥

01

隆庆首辅高拱无疑是比较有能力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评价他：“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实深许国之忠;遗俗似迂，雅抱殿邦之略。幕画得羌胡之要领，箸筹洞边塞之机宜。化椎结为冠裳，柔犬羊于帖服。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在昔允资定力，于今想肤功。 “高拱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社稷名臣。……慷慨有为，公忠任事。迨殚内宁之略，益宏外御之勋。岭表滇南，氛净长蛇封豕;东夷西虏，烟消堠鹭庭乌。洵称纬武经文，不愧帝臣王佐。”

这个评价是公允的，但我们不能因这个评价就自动忽略他的几个致命的缺点，史书说高拱；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通俗点说就是这个人比较自负，加上性子比较急躁，心眼小缺乏容人之量，常常说话做事不给人留有余地，以致于他和同僚的关系很紧张。

根据《明史》记载，隆庆年间，高拱以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受到特殊的重用，在此期间著名文学家赵贞吉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同诸阁臣入辅大政，协管詹事府事，这样一来，内阁的人员就有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南充人）、张居正，算上同年十二月再一次进入内阁的高拱，一共5个人，首辅李春芳为人性格宽厚温和，没多大的野心，对高拱这种飞扬跋扈的人能让一把就让一把，碰上事儿了，也不去计较。

张居正为人老成持重，且善于藏拙，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一般不会和人发生正面冲突，所以和高拱也没多大的矛盾，如此一来，矛盾的直接对象就变成了赵贞吉和高拱。其时，赵贞吉掌管都察院，是言官领袖。《明史·赵贞吉传》说他“学博才高，然好刚使气”，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脾气很大，恰好高拱又很讨厌言官，两个人在此问题上经常发生冲突，此举让另一个大学士陈以勤苦恼不已，他自知无法在高拱和赵贞吉两人之间保持平衡，他是高拱的旧僚，又是赵贞吉的同乡，面对这两个人的矛盾，他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是果断上书引疾求罢，没了这个缓冲之人，矛盾直接激发了。

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鞑靼部首领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因聘妻三娘子为祖父所夺，愤而降明。俺答汗请明廷送还把汉那吉北，并请求封贡和开通边境互市。御史叶梦熊以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时，“敌情叵测”，不可轻信，便抗疏反对受降封贡，而逆旨意，此举让隆庆很是恼火。

隆庆这个人性子柔和，没什么大的能力，为人也比较懒散，但对于这些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的言官很是头疼，于是就要求都察院与吏部一起考察言官，降职一批人，再提拔一些品德更好的言官来任职。

这在无形之中给了高拱一个机会，这位掌管吏部的内阁大臣正有意整肃言官安插自己的人员，真苦于没机会，如今机会送上门了，自然要抓住机会展开整治计划。然而，这个计划遭到了赵贞吉地反对，为了保护自己的人，凡是高拱提拔的官员，赵贞吉都给列入降职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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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公平的说，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多少都有点私心，能否达到目的，取决于隆庆皇帝，高拱是裕王府邸的旧人，在隆庆皇帝还是裕王这段压抑的岁月里，二人建立了深厚的王臣、师生关系。高拱离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问”，裕王还先后手书“启发弘多”、“怀贤”、“忠贞”等字赠赐。

这份特殊的感情，赵贞吉比不了，所以在这件事上，胜利的天平随着隆庆皇帝地干预，早早就倒向了高拱。

这一点赵贞吉多少也能看出点，出于自保，他选择了以退为进，上疏辨乞休，且言：“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乱选法，纵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明史》列传第八十一卷）

赵贞吉的这道乞休疏不过是一种手段，并非是真想辞职，本以为自己提交了乞休疏，隆庆皇帝多少会挽留一下，意思意思后，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却不想这次，隆庆皇帝却不走寻常路，直接批准了赵贞吉辞职的请求。

史载：疏入，竟允贞吉去，而拱握吏部权如故。——（《明史》列传第八十一卷）

如此一来，不想辞职的赵贞吉也只能收拾行李退出内阁，这位才华卓越的西蜀四大文学家从入阁到退出，只干了一年又三个月的宰辅就灰溜溜的返回了四川老家。

火气大的赵贞吉走了，你大概会这么想，这下内阁总安静了吧。

实则不然，赵贞吉走之前，另一个人进来了，这个人叫殷士儋。

抛开其他不说，殷士儋有赵贞吉没有的人脉，他是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授任翰林院检讨与张居正同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因考试成绩不错，为人学问也过硬，被提拔为裕王朱载垕(即隆庆皇帝)的讲官，任职期间，殷士儋尽职尽责，把自己崇高的道德标准灌输给学生。

《明史·殷士儋列传》中说，殷士儋做裕王的老师期间，"凡关君德治道，辄危言激论，王为动色"。

看到这儿，我们多少明白了一点，殷士儋和高拱一样同为当年裕王府的旧臣，而且同隆庆皇帝的关系处得还不错，这就是做官的资本。

和首辅李春芳恭谨，治谕平恕的性子不同，殷士儋是山东人，性格梗直，说话和做事讲究直来直去，高拱飞扬跋扈那一套，他很是看不惯，别人看不惯是在内心，在没人的地方，这位仁兄直接挂在脸上和在行动上，这一下自然在无形之中得罪了高拱。

其时，高拱想提拔入内阁的人选是自己的心腹张四维。张四维这个人，娴文辞，倜傥有才智。高拱深器之，做吏部尚书的时候，超擢翰林学士，是高拱嫡系中嫡系，高拱想让后者入内阁也可以理解。

但问题的关键是殷士儋也想入内阁，体验一把位极人臣，眼看高拱不帮忙，他直接借助太监陈洪的力量，取中旨入阁，这也导致高拱和殷士儋的关系不那么友好。

只是，当时的高拱正忙着和首辅李春芳内斗，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理会殷士儋，两人还保持者那点脸面，等到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为了自保的李春芳主动致仕，高拱取得了首辅的地位，平日里掖着藏着的不满也就彻底爆发了。

恰逢，张四维之父因专擅盐利，被御史郜永春弹劾，高珙、张四维怀疑郜永春是受殷士儋指使，便构陷并指使御史赵应龙弹劾张士儋是通过陈洪的关系才得以入朝为官，不能参与朝政。

大但两人都忘记了一点，殷士儋是山东人，脾气暴起来，比来自四川内江的赵贞吉要猛烈的多，这一番言辞无疑是击中了殷士儋，加上高拱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不时的在一旁威胁，让一直努力克制的殷士儋再也克制不住了。

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的冬天，在一次月中内阁扩大会议上，压制着情绪的殷士儋对同来参加会议的吏科都给事中韩楫说；“闻君有憾于我，憾自可耳，毋为他人使。”——（《明史·殷士儋传》）这话的意思很好理解，大概意思是说，我听说你对我有成见，我本人倒没什么，到是你千万别被人利用了，让人当枪使。

殷士儋这段夹枪带棒的话并不是说给韩楫听的，他真正的目标是高拱。

高拱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出了前者话语中的含义，性子急躁，且气量小的他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大喝：“非体也。”（成何体统）

这一声大喝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史载；“士儋勃然起，诟拱曰：“若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为四维逐我，若能常有此座耶？”

你赶走了陈以勤，赶走了赵贞吉，又赶走了李春芳，现在又为张四维来赶我走？你以为你能永远保住这个职位吗？骂完还不解气，挥拳就要揍高拱。一旁的张居正见状，立马起身劝架，也遭到殷士儋责骂。

奋臂欲殴之。居正从旁解，亦谇而对。---《明史·殷士儋传》

因张居正的帮忙拉扯，殷士儋的拳头没有打到高拱，高拱得以脱身，但这次冲动带来的结果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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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御史开始弹劾殷士儋当初晋升不合正道，请求隐退又不够果敢。

眼看已经在内阁待不下去的，殷士儋开始上疏称疾求去，隆庆皇帝虽说对殷士儋不错，然在情感上还是偏向高拱，面对殷士儋的请求，赐道里费，乘传归，有司给廪隶如故事。

我们在翻阅这段历史时，总想当然的认为，日后高拱的失败是输给了张居正隐忍和冯保的挑拨离间，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点，高拱自身性格上的缺点。

随着殷士儋的离开，内阁中就剩下了高拱和张居正两人。

相比高拱的飞扬跋扈，张居正就聪明得多，他始终保持着低调，这位来自湖北荆州的天才人物，很清楚自己没有严嵩、徐阶的资历，也没有高拱在隆庆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个时代，很快就来了。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正月，隆庆皇帝以高拱为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这是高拱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他一生最肆意的时候，一年的首辅生涯，早已让他养成了一言堂的秉性，加之其门生韩楫、程文等日夜奔走其门，狐假虎威，专以博戏为务，人都恶之。

其时，御史汪文辉上疏讥刺时事，语连高拱，高拱召而骂之，亟补宁夏佥事以出。尚宝卿刘奋庸也上疏纠拱，给事中曹大野则抗章劾高拱不忠十事，中有高拱擅权报复、排斥善类、超擢亲戚乡里门生故旧，以及亲开贿赂之门等等，隆庆皇帝不听。二人皆谪外任。

从这里可以看出，专横跋扈，没有容人之量，已经让高拱成了众矢之中，他之所以能稳坐首辅的位置而屹立不倒，除了过人的能力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隆庆皇帝的信任。

只是，这个唯一的内在也在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五月遭到了破坏，一向热衷于享乐的隆庆皇帝病危了，这位平庸的皇帝临死时，召高拱、张居正及高仪三人为顾命大臣，并握著高拱的手说：“以天下累先生”。

在这个家国大事之际，高拱警觉四周，却将目光盯向了一直瞧不上的冯保，玩起了内斗，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看不顺眼，也不急于一时，眼下局势尚未明朗，需要去做的以大局为重，可一向聪明的高拱却自动忽略了这一点。

从这里可以看出高拱还有另外一个缺点，身处乱局，却沉不住气，活出大格局。

单就史料记载而言，高拱从权力的巅峰走向没落，看似是几天的功夫，实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张居正和冯保联手，高拱的结局也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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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们可以这么说，你可以不喜欢冯保，但不能否认冯保的能力，这位来自北直隶真定府深州县（今河北省衡水市深州市）太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能人，他拥有一身聪明颖悟、通权变达的本事，于嘉靖年间入宫，历经嘉靖、隆庆两朝，因字写得很好，会抚琴、知收藏、懂鉴赏，受到明世宗的赏识，被提拔秉笔太监。

如此人物，却一直不被高拱重视，处处为难他，明世宗朱厚熜做皇帝时，冯保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好不容易熬死了嘉靖皇帝，其三子朱载坖继承了皇位，论资历、论能力、论地位、甚至论影响力，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都是冯保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连冯保本人也这么觉的，可当时的首辅高拱就是不喜欢冯保，愣是从中作梗，推荐比冯保资历浅得多的陈洪接任了掌印太监。

陈洪这个人除了会投其所好外，并没有其他本事，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干得战战兢兢，没多久就离职。

这个时候，高拱又推荐尚善监的孟冲接任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如果说陈洪还知道揣摩圣意，那么孟冲就是拿来充数的，史书上说他是：“争饰奇技淫巧以悦帝意”。不为李贵妃所喜。如此人物，自然难以长久了，所以隆庆皇帝一死，就冯保向李太后进言，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斥退，接替了他的职位，顺带还恶心了一下高拱。

高拱最后的结局很多人认为是他说了那句让人忌讳的话“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给冯保和张居正抓住了把柄，最后被冯保利用，将这句话改为“十岁孩子，如何作人主?”让李贵妃和陈皇后大惊失色，于是在六月十六日早朝“召内阁，五府、六部众至，”切则高拱擅权无君，最终有太监王榛捧旨宣读：“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高拱听旨后，“面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

至此，高拱的首辅生涯就此结束。但我们细看这段历史，或者说细看高拱这个人，纵然没有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其实高拱的结局也是个走，他飞扬跋扈的个性已在无形之中，写就了自己的结局。

参考文献：《明》高拱《病榻遗言》中华书局1993年

《明》谈迁《国榷》/张宗祥注解中华书局1958年

《清》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中华书局2012年

《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

《清》张廷玉《明史·卷一百九十四·列传第八十一卷》中华书局1974年

《美》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

  景志祥《沉疴：大明最后二十年的十三张面孔》浙江人民出版社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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